那天因为办事，乘上了去金山店的班车。从市内到学校，只能坐长途车。
在武汉路的第一个十字路口，绿灯亮着，车子加速前进。
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：“去一中的！去一中的！”因为声音非常大，又说是去一中的，所以就朝窗外看。一个穿红衣服的中年妇女，拖着个小行李车（买化妆品送的那种），一只手拧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子，直接的斜穿过十字路口，朝着车子的方向笨拙的奔跑。
让我没有想到的是，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司机居然没过十字路口就开始点刹车、减速慢行。
“停车停车停车！”红衣妇女边跑边喊。
“不能停！快点！”司机把头伸向窗外，喊。
十字路口肯定不能停车，否则扣分加罚款，他今天的活儿就白干了。
车子磨磨蹭蹭的往前行，妇女终于上车了。
她喘息得不成样子，“谢谢谢谢谢谢谢谢……”她显然没有带水。上午十点五十，外面的温度至少30度。
她坐在司机身后的小木凳上，侧身对着我，毫不顾忌的撩起衣襟，擦汗。
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这趟车，所以完全不明白，一向抢时间如同抢钱的长途客车司机，为何要给只买一张2元票的妇女停车。
她开始吞吞吐吐的说，直到说得语速流畅，直到终于抵达了一中，其间，35分钟，从未停歇。
我从她与司机的对话里知道，她是去给在一中读高三的儿子送饭的。
三四站过后，车厢内站满了拧着大小袋子的人，滚烫的引擎盖上挤下了四五个，他们无一不是把大小袋子夹在两腿之间。我这才明白司机为什么要给她停车：这趟车简直就是专门为去一中送饭的家长准备的——一路上车的中年妇女、老人，无不拧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，里面装的都是给孩子的饭菜……他们个个大汗淋漓，每一个上车的人，都喜形如色，仿佛中了头彩，且不停的感谢司机。
“要是误了这趟车，就麻烦了！”如果误了这趟车，就等于是误了孩子的午饭。他们计算好了时间：10:50始发的这趟车，有35-40分钟的车程，步行到学校宿舍楼下，又得花去10-15分钟，学校12:00放学，为了错峰吃饭，有的年级要提前10分钟下课；如果是体育课，也会“集体无意识”提前几分钟……他们坐上这趟车，刚好能赶在孩子放学前几分钟。
我平生最怕耳边有妇女不停的唠叨声，像这位红衣妇女，半个多小时的话语，算是把唠叨发挥到了极致，但我这次出奇的没有反感，相反，听着她的絮语，仿佛饶有兴趣。
他们并不知道车上有一个大一中的老师。我也安下心来，且听他们横七竖八的闲扯。
那位红衣妇女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。
我记住了她说话的诸多要点。
她不止几十遍的表达自己的后悔，比祥林嫂的“我真傻”厉害多了，她几乎是没说几句话，中间就要夹着“哎，我……”一声声感叹，全部都是一个母亲的愧疚，甚至是忏悔。她忏悔的理由是，孩子在一中读了三年书，她一共加起来送饭不到十次。为了印证她的后悔，她不停的询问车上的家长，每个人的回答都能说明，她的确该忏悔。有的说，一个星期送一次，有的说，一个星期送两三次……有的说，最近两个月，临近高考，天天送……
但红衣妇女是个开朗活泼的人，除了不停的表明自己的内疚，并没有要落泪的意思，反而，她要为今天能赶上这趟车给儿子送饭，感到无限的自豪。而其他人，就没有她这样的好感觉了，他们送饭的频率之高，对送饭之事，早就司空见惯，一些人侧着脸，根本没有理会她，这就说明，红衣女人为赶上一趟车，反复的庆幸，完全是自作多情，多大点事儿啊……
我猜想，她平常肯定很忙。她没有给儿子经常送饭，不等于她不爱儿子。她说，每个周末，儿子回家，要做很多好吃的饭菜，儿子不喜欢喝汤，她就给儿子做红烧排骨、糖醋排骨、红烧鸡鸭、红烧猪蹄。
“每次，有多少吃多少！”说到儿子能吃，她愈加自豪，根本就不管司机大概完全没有听她讲话，其他的家长也都若有若无的应答一两声，甚至完全没有应答。
她有句话隐隐的刺痛了我，那是她唯一一次“谴责”了自己的儿子。
“我的儿子非常怪，上次送饭，去晚了点，他站在宿舍门口，把我直吼，说我来晚了，叫我把饭拿回去，他去吃食堂……我求了他好久，才吃了……”她在讲这个故事时，脸色有些暗淡，但没有人应答，我不知道其他人听见她的话了没有，抑或即使听见了，那也是别人家的事，跟自己无关。我的内心泛起一股酸味，不是因为其他人的冷漠，而是因为这位红衣妇女的孩子。
我又猜想，她可能有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儿子；而她的儿子，却有个充满自责的母亲。可惜，她的混账儿子根本就不懂，根本就不珍惜。如果真的是这样，那么今天她顶着高温气喘吁吁地赶来给这个小东西送饭，简直就是浪费！
可惜我不在现场。如果我在现场，我会提醒那个站在汗流浃背的母亲面前阴沉着脸猛吃鱼肉的小东西：那个饭桶里装着的，是粮食！
从她与其他家长的对话里，我知道，她的儿子在一个中等班级，估计成绩也不算太好，因为她在报出儿子所在的班级并说儿子成绩不错时，其他的家长根本就没有理会她，也许，在这些家长看来，她的儿子其实就是个成绩平平的学生；或者是因为她阴翳的讲了那个儿子不孝的故事，让人怀疑起她儿子的成绩是否真的如她的意。
如果她的儿子真的是个成绩平平的学生，一切的“平平”只能归咎于一点：这孩子，情商太低，既不会善解人意，更不懂珍惜亲情。我以为，如果一个孩子真的彻底领悟了父母的爱与希望，哪怕父母从来都不送饭，他们的成绩也肯定不会差！不理解父母的艰辛的孩子，是不值得除他父母以外的任何人喜爱的。
这位红衣妇女的后悔不跌，让我沉思良久。等到大家一起下车，我故意放慢脚步，若无其事的走在一大堆拧着大小袋子的妇女、老人身后，我想再听听，他们会说什么……
可是，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！
我不想、也不能再迈开步子去追赶他们，他们走得非常快，肥胖的、消瘦的、伛偻的、健硕的，一律是义无反顾的向前向前，他们和手中的布袋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球，在奋力的推进。十一点半的日头，白花花的，已经相当的毒了，路面有沥青散发的味道，他们之中很少有人戴帽子，更没有撑伞——他们没有手为自己撑伞。
我不急，只是目送着他们，看着他们左手袋子，右手袋子，急急而行。一大群人，挡住了我的视野，我看不到那个走在最前面、几乎是一路小跑的矮个子红衣妇女的影子。
她今天，一定能赶在儿子到达宿舍楼之前，到达……
她今天，不必忏悔，更不必自责，我想象着她见到儿子到来的样子，脸上一定是挂着成功的微笑的，虽然大汗淋漓。没有迟到，是她今天最大的人生追求，我希望她的儿子这次没有埋怨，比如时间，比如味道。
其实我的理想也不高大，我只是希望，她的宝贝儿子在接过饭盒时，不再是懒懒洋洋的。
我更希望所有吃着从城里送来的饭菜的孩子，都能给我记住：那个给你送饭的人，无论是七老八十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，还是年近不惑的父亲母亲，他们，肯定都饿着肚子没有吃饭！
孩子啊，你真的舍得放弃其中的一小块红烧排骨，把它放进来人的口中吗？你想到了要这样做吗？千万不要这么做啊，你若是这么做了，定能叫他们老泪纵横，定能叫他们充满无限荣光！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