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几个退休的老同事突然从武汉来黄石玩儿。多年不见,突然心悸,伴着鼻酸。
柯书记白发苍苍,细华哥渐见衰老,蔡老师、宋老师略显清癯,曹老师精气神略逊从前,小宋老师酒力锐减……连我都老了,何况他们。
可是那时,1985年,我真的很年轻,他们之中年纪稍大的也就四十出头,水泥球台上挥拍,没有一只乒乓球能撑过半小时。
那是个城乡结合部的初高中学校,一栋墙体斑驳的教学楼,三层;一栋堆满陈年杂物的综合楼,两层;平房低矮的教师宿舍,三排;杂草丛生泥巴球场,半个;大礼堂改成的纸箱厂,一间……
但是这些破败的房子,却躲过了“城乡协同发展”的挖机,全国大拆迁的铲车竟完全无视它的存在。四面高楼拔地起,衰老颓败的它们却还在原地打着盹、发着呆,只能说明它曾经的更荒凉。
我住过的单身宿舍,还在;结婚后分到的“新房”,还在;乔迁过的“新居”,还在……
2、而我,却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。院子里二十几户人家,仿佛一家人,到了晚饭时间,隔着鸡笼和煤球炉,竹床在红砖平房前面的操场边一字儿摆开,粗茶淡饭尽收眼底,孩子和鸡鸭鹅狗在操场上撒着欢。如果有人想喝上几盅,就会到谁家的竹床边拉人,半推半就的“客人”顺手带走了家里唯一的“主打菜”,或许就是自家菜地的一盘毛豆……
快乐的单身汉们,端着个碗,空的,他们绝不介意大大方方的坐下来,或围着谁家的竹床转悠,“品评”百家饭。谁叫我们是一家人……
吃完饭了,有人准时抱出黑白电视机,我们就围坐在一起,看“猫和老鼠”,看“渴望”,看“射雕”……
月黑风高夜,一时兴起,三五单身汉跑到山边菜地里去偷菜……
风雨交加,电闪雷鸣,沟渠涨水,几个人便鬼头鬼脑的窜到湖汊里去扳罾、摸鱼……
“抓小偷!”谁朝对面一声高呼,三层楼里的人便冲出教室,奔赴战场,漫山遍野的志愿军,硬是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蟊贼累到趴下。一些人边跑边问:“我们跑什么,发生什么事了?”一些人边跑边答:“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几个学生被欺负(现在叫霸凌),十几个老师带着一群学生,一直追到人家村子里,将躲在灶台下、鸡笼边、牛栏里的来犯者统统“活捉”……
一群孩子争先恐后的爬上校办工厂的南京嘎斯卡车,他们要跟老师一起,到黄冈、鄂州、武汉去春游、秋游……
元旦晚会,各班“有权”的学生自告奋勇的从工校(即“武工黄石分院”,后改为“黄石高专”,现在叫“湖北理工学院”)、园林场、瓷器厂、疗养院、34660部队拉来音响,皱纹纸包着的日光灯散发着五彩柔和的光芒,电光纸从四角披挂而下,勾勒出瓜子、花生、橘子的迷人气息,磁带在卡槽里不急不慢的转悠,高音喇叭里播放着谁最喜爱的歌谣,或激昂,或哀怨的苏芮、齐秦,周华健、童安格……我们一起唱。校长带着一彪人马突然闯进来“拜年”,要不献上一首歌,要不吹上一曲口琴,要不拉上一段胡琴,方可离去……
浓阴匝地的香樟树下,几个青涩的娃儿,留着长头发,穿着花衬衫,抱着破吉他,趿着破凉鞋,装模作样的唱起了谁教给他们的毕业歌谣:“我从小就爱收听电台广播,等待我最喜爱的歌……过去的日子,幸福并不久长,不知它在何方,如今它又回来像老朋友一样,歌声激荡我心房,Every sha-la-la-la sha-la-la-la,Enery wo-wo still shines,Every shinga-linga-ling,shinga-linga-ling,That they’restarting to sing so fine…… ”
唱着唱着,我便离开了;唱着唱着,大家都离开了……
“过去的日子,幸福并不久长”,八年后,我走了;再过两年,学校关停,曲终人散,大家都走了……
3、酒过三巡,大家开始“点名”,细数过往,相互打听,才知道教体育的刘老师已于半月前去世,他的爱人张会计同为十中人,除了细华哥,她竟没有通知任何人。“他连老年人(乘车)优待卡都没有来得及享受,儿子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,离了婚,连个孙子都没有……”细华哥转述了张会计的话。
人世间猝不及防的沧桑,让人几多唏嘘感叹。
4、我突然说起初来乍到的第一天,那是个十分炎热的八月底。阴差阳错,本来爬上了去大冶等待二次分配的东风卡车,结果又被喊了下来。“你去十中。”一个中年女人说。后来她住在我楼下,才知道她是教委人事处的干部。
我便下来,把东西搬到等在一旁的三轮车上,满满当当的一大车。
我十分庆幸终于不用二次分配去农村,能在黄石排名第十的学校工作,想必不会差。
骑三轮的是个戴草帽的中年人,浑厚的男中音和标准的北方口音,跟他极矮小的个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他叫我坐在三轮车边的架子上,但我无论如何也坐不上去,那个铁架子锈迹斑斑,窄小到根本放不下半边屁股;何况车子装得够满了,他根本就拉不起。
他停下车,叫我上去。我只好坐上去。箱子挡住了他的吃力、伛偻的背影。
没一会儿,我就跳了下来,跟在车后面,上坡时就推一把。
他是跟我说话的第一个“本地人”。
我万万没有想到,跟在他的三轮车后面,足足走了半天时间,才到达那个远在二十里开外的“工作单位”。
后来才知道,胡子拉碴的他其实大不了我几岁,他是校工,姓王。
他老婆是当地人,在学校纸箱厂上班,比他高出一个半头,两人站在一起,十分不协调。一儿一女,衣着破旧的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玩儿。
他也在纸箱厂上班,负责收、晒、包、搬、运纸箱,兼做学校后勤。比拖把长不了多少的身影,从没见歇息过。
“他死了。”细华哥突然说。
我瞪着眼,伸出去的筷子半天收不回来。
“两年前,他在理工学院装灯,掉下来了……”
听我爱人说过,学校解散后,他在理工学院上班。她说好几次碰到他,就大老远跟她打招呼,毕竟大家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好几年。
“他老婆也死了,癌症。”
我无法说出我的感受。酒喝到这里,好烧心。
5、我和早来两年的宋老师和郑老师组成了“铿锵三人行”,一闲下来,就打“三人制足球”:一个守门员,两个射手。在这个连一盏路灯都没有的城乡结合部,我们只能靠足球度日,我们在那个杂草丛生的操场,一脚一脚,送走了最后的青春时光。
那时候,成家的老师都种菜,他们挑着粪桶,后面跟着一只鹅,或一只黄狗,肆无忌惮的穿过操场,走向菜地。
身材瘦小的陈新民老师,挑着似乎跟他一般高的粪桶来了,他哼哼唧唧的穿过“足球场”,却冷不丁遭遇了一脚怒射,谁的这一脚,竟然稳准狠的踢出了普拉蒂尼的水准,皮球不偏不倚的直奔其中的一只粪桶而去……
满身粪水的陈老师,操起扁担,将三人一路追赶,一顿臭骂,那可真是臭骂啊,半个操场都能闻到大粪的气味。
估摸着他应该洗完澡了,洗完衣服了,做好饭菜了,我们才小心翼翼的登门。
道歉的目的,只为蹭饭。
“不说了不说了,吃饭!”他用浓郁的咸宁话说,“害老子明天去买粪桶。”
我们就不说了,开始吃饭。
那时候,我们几乎是没有饭吃的,学校没有食堂,一切都得自己动手,懒得做了,没什么可做了,就到家属区晃悠一圈,谁敢开口问“吃饭了没有”,我们便喜出望外的说:“没有饭吃!”
能找到一个“道歉”的机会,搞顿饭吃,是相当不错的。
柯书记说,刀子嘴豆腐心的陈老师,去年过世……
他属龙,比我大十二岁。
当时,到底是谁的一只臭脚,踢出了那个臭球?我们都记不清了,酒桌上的小宋老师说应该是我,“未必就不是郑海波?”十年前,郑海波去了南方,从此杳无音信。
喝到最后,这酒,愈来愈烈。
6、十中旁边这家小酒馆,居然是蔡老师的学生开的,见到昔日的老师,老板兼厨师的他忙完了最后一道菜,拿了一瓶白酒,坐了下来。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酒量,居然一个人干完了一瓶牛栏山。他对十中的回忆,比我更早,他毕业时我才来,他的豪迈再次证明,这个在黄石排末名而非第十名的十中,居然能给“路过“的人留下如此多的记忆……
送走了朋友们,绕着日日走过的磁湖,我步行回家。现在走回家的这段路,正是我曾经走过来的那段路,唯一的不同是现在它变得诗意又平坦。青春走了,岁月还在;岁月走了,记忆还在。几十年来,我时常梦回此处,这种感觉,说也说不清楚。
“回头看岁月如何消逝, 这些过去的好时光,让今天变得更加令人哀伤。我跟他们唱起过去的歌谣。我会记住每一句歌词,那些古老的曲调,在我听来还是那么好, 好像他们把岁月融化掉。Every sha-la-la-la sha-la-la-la,Enery wo-wo still shines,Every shinga-linga-ling,shinga-linga-ling,That they’restarting to sing so fine。他们又开始唱起昔日的歌谣。我所有美好的记忆清晰的重现,往事让我哭出声来,正如从前一样,仿佛昔日又重来……”
评论